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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一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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聽說畢業的那天很多人都失戀了。

但大家還是很興奮,一起回憶青春,一起錄影集留戀,一起約定多少年以後再相聚一定一定還能認出彼此的臉,還有惡作劇的創意集體在這一天爆發。雖然薛澀琪說這是一種通感效應,一個人失戀了,大家都覺得失戀了,一個人出發了,大家都覺得要出發了。

傅劍玲預感到自己一旦踏出校園,就會遇見某些人。有點像是她欠著一筆賬,欠太久了,終於有人來催賬一樣的。明明不想輸,明明不覺得會輸的,托了薛澀琪那句通感效應的福,她覺得自己的心已經隨著許多人出發了。

韋宗澤一定不知道在那時候是他姐姐先來找她的。

他晚了一步,當然也可能是故意晚的。

韋開嫻把車停在他們租的房子那兒等她,笑著對她道:“我一直在猜,今天是你先回來,還是宗澤先回來。看來我又猜對了。”

傅劍玲站在原地,韋開嫻又道:“不用怕,例行公事而已,去見見我們家的人吧!”

“不去可以嗎?”

“可以。”她姑且一笑,站在車邊。

“……”傅劍玲抿了抿唇,“其實沒什麽區別,對嗎?”

韋開嫻點點頭,取下了墨鏡,用一雙烏黑的眼睛筆直看向她:“幹嘛不去聽聽他們都會跟你說些什麽?雖然電視裏頭也許已經演過了!”

傅劍玲啞然失笑:“是嘛!那我去感受一下看看。”

韋開嫻讓司機開得很慢,她讓劍玲坐在後座,自己則坐在副駕座上,從後視鏡裏,她看到傅劍玲側臉完美的曲線,她正認真地看著外面。

韋開嫻說,“如果你相信愛情能夠經久不衰,就不需要害怕,但如果你已經感覺到害怕,不安,說明你的信仰還不夠堅定有力。”

“那我應該怎麽做?”

“磨礪它。”韋開嫻爽快地說。

那磨礪可不該是一張蒼老布滿歲月痕跡且冷酷無疑的臉。

韋宗澤的爺爺韋天銘看起來比他年邁的年紀還要顯老很多,可以想象他終日裏是怎樣在拼命轉動他的腦袋,然後生得這麽一些白花花的頭發和銳得像刀一樣的皺紋。

他見到傅劍玲的時候,傅劍玲覺得,哪怕只是一根汗毛,他都沒有動一下。空氣蕩漾著舊世紀的煙草味道,還有一些如影隨形的黯淡。

“你不用坐在那兒不說話,我雖然是個老人家,可也不是能隨便浪費時間的人。”

他卻一開口就不太友善,說話間走近傅劍玲,上下打量了她一會兒後,已經在心裏打了個分數,補充道:“浪費在你身上就更沒必要了。”

傅劍玲只當沒有聽到的,開門見山問道:“你們為什麽一定要讓韋宗澤去北京?”

韋天銘一臉詫異道:“他是我們家的孩子,我們叫他怎麽樣是我們家的事,你和他是什麽關系,憑什麽來質問我?”

“我是他的女朋友。”

“哦,那你是舍不得他?那也行,你就跟他一起到北京來吧,我會給你安排個好公司,讓你在裏面上班,這樣你們想見面的時候還是能見到的,不過我只能做到這一步了,至於他將來跟誰結婚,我希望你不要過多幹預。”

“您這是什麽意思?”

“我聽說你的父母都是老師,你應該是一個很有教養的孩子,我絕對相信你跟他在一起不是為了錢,說真的,就算是為了錢也沒關系,這不重要。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給,不過我們家的孩子要跟誰結婚,絕不是你該攪和的事,有了這一點心理準備,你還是要跟他在一起的話,我也不反對你們來往。”

“你覺得我會答應嗎?”

“哦?你不答應嗎?”

“你不覺得你說的話很可怕嗎?”

“有什麽好可怕的,聰明的男人就要懂得跟對自己有利的女人結婚,有句話叫兒子不嫌多,女兒不愁嫁。我們家的孩子都懂得為自己的家族獲取利益,當年宗澤的爸爸還不是一樣癡情得不得了,結果呢,換個老婆一樣相親相愛。孩子,相信我,經濟地位決定你們的未來。感情再好,對男人來說,都只是溫柔鄉。你們現在還小,還不懂,等你們長大了,懂了,或許就晚了,畢竟,你看,你是個女孩子,吃虧的事兒越少越好。”

聽到這裏,傅劍玲忍無可忍,嗖然起身,“按照您這種思路,我覺得像你們這樣的家庭就不應該生孩子。”

韋天銘可是最註重自家血脈開枝散葉的,被劍玲這麽一頂撞,馬上就變了臉色:“我跟你好好說,竟然敢這麽跟我說話?我是你的長輩?”

“什麽長輩,自私自利,不就是因為你現在有點地位,可以任意玩弄人。”

韋天銘冷笑道:“你說的沒錯,否則我生這麽多兒子還真管不過來呢!其實像你這樣的姑娘能有什麽怨言,我一清二楚,也不稀罕。實話告訴你,不要以為我老了,天下就是你們的,你以為我管不了?告訴你,韋家不要說是一個孩子,就是只小豬小狗也要聽我的。我能放任你們到現在,已經很留情面了,你不要不識好歹。”

傅劍玲適得其反,到這一刻才意識到自己和他們的區別,對他們來說,從一開始就只是她單方面胡鬧而已,誰也不會把她的想法當真的。

傅劍玲垂著頭,咬緊了牙,各種瘋狂的念頭從腦海中閃過,最後畫面歸於碧空,沒有人,沒有風,沒有韋宗澤。她破天荒地低下頭,一字一字道:“你們沒有他,什麽也不會改變。可是我沒有他,就什麽都沒有了。”

韋天銘豈會把她的屈服放在眼裏,“你不是還有套房子嘛。對你來說,已經不算吃虧了。還有,我們家的孩子不管是誰生的,只要是我們家的,就要為我賣命。”

傅劍玲聽著真想笑,不禁喃喃道:“這個臺詞我倒是沒在電視上看過。一般棒打鴛鴦的不都是因為太把自己家的孩子當寶了嗎?可憐的韋宗澤,就算是這樣,他心裏還是有一個指南針,永遠指向家。”

韋天銘仿佛沒聽明白,只是沈沈地看著傅劍玲。

小時候傅劍玲學中文,學到對眼睛的形容,通常會說它們是靈魂的窗口。

事實上,她相信在韋天銘的那雙眼裏是沒有靈魂可言的,或許有,但是已經很稀薄了。

“說真的,我現在只有一種感覺。您想知道嗎?”

他擡頭看著她,看到她琥珀一樣映著霞光的眼眸,深不見底的生命力在其中奔騰。

“你老了,我還很年輕。你再怎麽兇狠,我只不過覺得你很可憐罷了!你現在可以奪走我所擁有的東西,但是不能奪走我所有的,我想當我三十歲的時候,您不見得還活在這世上呢,您說是嗎?祝您餘生快樂。”

韋天銘長長地閉了一會眼睛,再睜開時,他整個人已經融入了暮色之中。

“姑娘你記住,我若不讓你吃點苦頭,就白活這麽大歲數了。”

韋宗澤接到韋開嫻的電話時,才知道傅劍玲跟爺爺見過面,而且還被罵了一頓,心裏一團麻,連忙趕過來找她,畢竟晚了一步。韋開嫻說:“我說要送她,她搖搖頭就走了,理也沒理我一下。”

韋宗澤拿出手機打她電話,一直關機,韋開嫻看他著急的樣子,笑道:“別著急,這種事總要經歷一兩次的,其實,是我把她帶到這兒來的,反正,像你這樣兩邊躲著根本不能解決問題,我幫你推一把,你現在也該輕松些了吧。”

“你還敢說,我輕松什麽?”

“我幫你把現在的情況簡化了不是嗎?你只用做一道選擇題就行了,二選一,不去北京,什麽都不要了,你的血緣,你的各種主導命運的機會,我話說在前頭,如果你不去北京,你那個米源爸爸家的事,我一毛錢也不會出的,還有爺爺要是對你的寶貝女朋友出手,我保準坐山觀虎鬥。讓你看清楚你自己現在什麽都不是,除了裝模作樣拼命把自己扮成你那小女朋友心目中的理想對象。”

韋宗澤雖然常被她說中心事,但這一次卻令他十分困惑,“你到底是在支持我,還是在害我。姐姐,不管我做什麽決定,我不想將來發現總是你在背後□一刀。”

韋開嫻想了一會兒,忽然墊腳在韋宗澤臉上親了一下:“不,你只要相信,任何時候,我都是你的姐姐,我是愛你的,只不過,我還有個壞毛病,那就是我對這世界上一切無聊的,生澀的,薄弱的感情都有種克制不了的破壞欲。你知道麽?我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趣,除了人的心,那心碎的聲音。”

雖然韋開嫻的立場有點變態,但韋宗澤卻無法埋怨她,她就像死去的母親辛喬。生於人世,載於苦海,長醉於惡,長眠於愛。他憎恨不了她。而且她說得對,堅強的人不會受到傷害,如果受傷了,那是因為你不夠堅強。

傅劍玲拖著行李箱,一個人坐在以前大家一起散步的草堤上,看著翻滾的江水,仿佛聽到有歌聲在飄蕩,小時候聽過的,大家都喜歡的,還唱過的,噢,對了,是卡本特兄妹的昨日重現。韋宗澤從堤的那一頭徒步走來,末了,也挨著她的肩膀坐下。看到她收拾的行李,卻什麽也沒問起。

“你聽到歌聲嗎?”傅劍玲忽然道。

“沒有。”韋宗澤說。

“噢,原來是我自己的心在唱。”

“什麽?”

“沒什麽。”她笑了一下,“怎麽樣,你來找我,你是怎麽找到我的,真奇怪,我就是在街上亂逛,逛累了,隨便找個地方坐坐而已。你是怎麽找到我的?”

“因為你會去的地方只有這麽幾個,我租的地方,我想你是不會去了。你家……你暫時也不會回去,心情不好的時候,你通常也不會去哪兒玩一下,薛澀琪那邊,聽說跟她領導出差了。現在就剩許為靜,我打電話問她,她說你沒找她,於是我就猜你在這兒,以前你跟杜雅經常來這兒的,後來她不在了,你總讓我陪你來。”

“哦,原來如此,我還以為你隨隨便便就能找到我呢!那就太厲害了。”

“劍玲,你聽我說……”

“噢,不,我突然有個問題想先問問你。”傅劍玲道。

“你說。”

“你還記得杜雅嗎?”

“還記得。”

“你時常想起她嗎?”

“不。我很少想起她。”

她聽了一笑,仿佛意料中事

“你還記得蘇麗嗎?”

“我記得。”

“你會想起她嗎?”

“也很少想起。”

“你知道她當時很喜歡你嗎?”

“我有點這種感覺。”

“是嗎?聽起來你們好像都是那種很容易感覺到別人的類型,那你感覺到我嗎?”

“我感覺得到。”

“能形容一下嗎?”

這個問題讓韋宗澤想了很久,很久也沒有答出來。

“形容不出來是嗎?”她卻苦笑出來。

韋宗澤忍不住想要打破這種循環提問,因為他真的有很多話想跟她說,更實際的,更有用的。

“劍玲,你聽我說……”

她卻立即就打斷了:“不行,你先聽我說。”她不肯看著他的眼睛,只盯著自己腳邊的小草,“第一,不管什麽原因,如果你離開我,你記住我不會在原地等你。第二,你知道我的感覺是什麽嗎,我今天輸了你,就等於輸了一切。那樣的話,我會恨你的,我會恨死你,你不要不相信。第三,如果你今天來找我,給我的答案還是你要去北京,要回你那個沒有人情味的家,變成一個沒有人情味的人,你現在就可以走了,一個字都不要說,還有,走了以後,再也不要跟我聯系,我會刪除你所有的聯系方式,包括我記在腦子裏的忘不掉的那些,我就算去撞墻撞失憶了也要把它們都忘幹凈。”

“劍玲……真的,你聽我說……”

“好,我懂了。你不用說了。”

韋宗澤真的好想說,不管我到哪裏,對你的感情永不改變。我說得出做得到。可他發現這句話是多麽單薄無力,不足以留在傅劍玲的心底。

“也許我們開始得太快了,韋宗澤……我們晚一點開始,最好晚到你從北京回來,那時候假如你還是以前的你,我還是以前的我,也許會更好,你說對嗎?我們開始得太快了,所以滿足了你對愛情的一切饑渴,現在,你對愛的感覺已經不再饑渴了,相反,你對權力和地位饑渴,你對跳進那個怪圈去跟那些奇怪的人玩游戲更饑渴。你知道嗎?對你來說這是一種解脫,從我這裏解脫,在你的心中,還住著另一個韋宗澤,他就像你的爺爺,你的爸爸和兄弟那樣。”

“你不能等我嗎?”

“等你?憑什麽?”她說到這裏,忽然哭了出來,一直哭,一直哭,哭完了,又道:“我忍了很久不想哭的,我現在真覺得這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,分手而已嗎?不用這麽大驚小怪,你看許為靜,跟幾個男人分手那麽多次,一樣活得有滋有味。也許我這是第一次,第一次總是很新鮮的,不哭才奇怪呢,你說是不是,韋宗澤,要是你想哭的話,我也不會笑你,反正,過了今天,我和你就什麽關系都沒有了。”

韋宗澤終於做什麽都無濟於事,那一刻他不知道是不是變成傅劍玲口中的另一個他。他的心有一半是疼的,還有一半,沒有知覺,它還在看江濤,看它翻滾流動的樣子。

有一句話,因他的決定而再也說不出口,很簡單的,也不是沒有說過的,三個字而已。他把它們狠狠摁住,不從唇間溢出,因為她不僅不會相信他了,還會為此感到難過。

後來,就沒有後來了。

韋宗澤走了,讓人意外的是,退伍的葛離決定跟他一起走。

沒什麽深奧的原因。他說,剛從部隊出來找不到好工作而已。

雖然他們都知道,大概是因為許為靜跟她不知道第幾任男朋友高調宣布結婚。葛離心中的太陽終於謝幕,他什麽也不想,只想離開這個鬼地方再說。

韋宗澤就帶他一起走了,他說,人生總要有點機會,嘗點苦頭,花點時間,找點事做。

無論別人相不相信,兩個大男孩都失戀了,坐在飛機上一整晚都在回憶,連自己哭了都不知道。

薛澀琪一聽說他們分手的事,提前回了武漢。

找到傅劍玲的時候,她還在表姐家裏借宿,手機已經換了,工作也停了,她說那是韋宗澤姐姐為了照顧她給介紹的地方,但她現在不想跟他們家的人有任何瓜葛。還自嘲地說,現在沒收入了,那個房子幹脆買掉好了。我還要它幹嘛?

誰說的!

薛澀琪聽了,一巴掌拍在桌子上,給我撐住,那就是你的財產,難得韋宗澤那蠢貨把錢都存在你這裏,聽著,明天你就到我們公司來上班,像你這樣的人才還怕找不到更好的工作嗎?還怕供不起一個房子?不就初戀結束嘛!你知道的,劍玲,真正深刻幸福的愛情往往是在初戀之後。初戀之所以讓人這麽掏心挖肺,還不就是因為那口酸勁嗎?相信我,他要走就走吧,又不是天塌了,大家一起死。不是還有我在呢!

薛澀琪就像一片羽毛,包裹住了那時候的傅劍玲。她像受傷的小鳥那樣靠在她身旁。

薛澀琪安慰地拍拍她的背,乖,等你的房子弄好了,我搬進去和你一起住。至於現在嘛,我們先一起在外面租個房子住好了。

為什麽?你不住家裏了?

是啊,反正我已經跟中盛簽了正式合同。等你來了,我還能有個照應呢!

你那個老板還騷擾你嗎?

說那麽難聽幹嗎?人家早就不當回事了,你也得饒人處且饒人嘍。等你去了以後就知道,他其實是個很不錯的老板。

你可千萬別迷上他了。

不會的啦,倒是你自己,是不是太迷某人了,現在也該醒一醒,看點兒別的風景了吧。

嗯。就像是做了一個夢,那夢中心火熱,邊緣冰冷,他們一度沈迷在火熱當中,直到夢醒之時,只剩冰冷之處。青春易逝,不易察覺,困惑迷離,不易突破。是否真像薛澀琪的媽媽所說,他們這一代人很遲鈍,像秋天曬著太陽的小貓小狗,沈浸在安逸中,忘記成長,欠缺磨礪,雖然可愛,卻單薄無力。還有點像含羞草,只是碰一下,就緊緊閉起,默默懊惱。

這個是個平淡,無波,灰白,慵懶,能夠聽到一根針的世界。

他們一般不會受到太大的傷害,TO BE OR NOT TO BE 與他們無關。

要知道他們的傷口,只是一根針就能制造出來的結果。

但不管怎麽說,只要是傷口,就會疼痛。

永遠不要忘記。

因為我們就是這樣的一群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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